□邵丽

去网上逛逛，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：愤愤不平的人，远远多于平心静气的人，甚至多得不成比例。心中暗喜，中国人什么时候学会生气了？想想读龙应台女士的《中国人，你为什么不生气》是一九八四年，竟恍然有今夕何夕之感。于是，心有戚戚地回到现实里。但是在现实里更加吃惊，发现中国人和三十年前一样，依旧不生气。

于是就会这样想：“周虽旧邦，其命维新”，有着五千年灿烂文明的中国，毕竟跟蛮夷有所不同，即使革新，这面子还得讲究。“读圣贤书，所学何事？”不是杀身以成仁，也不是舍生而取义——也许大部分人都会说，咱们不是不会生气，而是很会生气。外国人那哪叫生气？明明是斯文扫地嘛！动不动就在议会大厦拳脚相加，没有一点场面上的体面；一句话说不称心就去法庭，不是拿着国家的司法资源当儿戏吗？你看咱们中国人，正应了辣妹子王熙凤那句话，“胳膊折了放在袖子里”，就是恨得咬牙切齿，当面还得笑逐颜开。即使到了网络时代，这么好的一个时代，咱们也只是在网络上开个后门，生气的话当面不说，换个马甲再去网上吐槽。

不过说实话，咱们这种生气怎么看着都有点窝囊，有点心虚——这哪是生人家的气？分明是在生自己的气嘛！真正有气，干吗不光明正大地发出来？

仔细想想其实不然，不生气自有不生气的道理，现实往往比想象来得残酷。认真地盘算盘算，中国人生气根本生不起——生气的成本实在太大了。我记得差不多是二十年前，我刚刚开始写作，那时我的一个女友在单位屡次受到上司的骚扰。同学聚会时，走投无路的她把这事告诉了我们。当时我义愤填膺，决计把这个事管到底。同学都劝我，说这事还是私下了结，真闹起来一来容易把水搅浑，二来肯定事与愿违。我不信这个邪，先是给她那个地方的一个领导打电话，把同学的情况写了个材料反映给他。领导说过问一下，然后就没了下文，估计在他心里，这事儿小得捡不起来。后来我又托当地检察院的一个朋友过问。朋友开始也挺热心，过了几天给我打电话说，你同学是不是精神有什么毛病啊？一个单位的同事，大家只是在一起开个玩笑，又没形成什么事实，怎么能当真？我说，这涉及尊严的事不当真还有什么事能当真？他笑了笑说，就这事不能当真，尊严又不是粮食，你挖一瓢少一瓢。就是人家真正“那个”了，咱们也“这个”一点儿，吃个哑巴亏，算了。

“这个”“那个”，都是我们心知肚明的东西，是我们成熟和智慧的一部分。

那时还没有网络，普通老百姓有了气除了在公共厕所里胡乱划拉上几句国骂，又不能拿到大街上去吆喝。即使当了作家，把这些东西写出来，估计连个读者来信都算不上。正无计可施，同学反而跑到省城来找我，央求我说，别闹了，再闹她在那里就待不下去了。我问为什么？她说，不为什么，算我倒霉。

四目相对，只有唏嘘扼腕，无计可施。最后还是得向现实妥协，千方百计找人帮她调了一个单位，拉倒。

有一段时间我在北京学习，住我隔壁的著名作家S的女儿和侄女都在北京读大学，一到星期天，她们俩就到她的住处来。俩人来的时候，都带着大包小包像搬家似的。我就问她们，干吗把这么多的东西都带来？她们说，不带来怎么行，不然明天回去什么都没有了。我非常吃惊，就问她们，难道大学还有人偷东西不成？她们俩哈哈大笑，说，岂止是偷啊？能偷的给你偷走，不能偷的就给你毁掉。谁的东西自己不看好，转眼就没了。我又问，你们怎么不举报啊？她们俩笑得更厉害了，举报？你还想不想在学校混了？

我扭头看着S，她竟然一脸的平静。圈内都知道她脾气火暴，对这些她是怎么忍下来的？

让我吃惊的远远不止这些。俩孩子走后，她跟我说，你不知道现在学校都成什么了，同学之间，你恋爱了，那些没恋爱的跟你生气；你傍到大款了，没傍到的跟你生气；你买新衣服了，没买的跟你生气……

这世界怎么忽然就成了探春说的“一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，恨不得你吃了我，我吃了你”？

没理由。这世界没任何理由就成了这样，如果你非要讲个理由出来，那才是自己跟自己找气生。

江湖人言：人在江湖漂，谁能不挨刀？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一身的牵挂？况且自己也不是金刚不破之身。如果你是当领导的，敢跟下属生气吗？一封匿名信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。如果你是下属，敢跟领导生气吗？瞅个机会就让你暗伤了。

你想想，这气谁还生得起？

邵丽 女，河南省作协副主席、秘书长。在全国大型刊物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，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四部、长篇小说一部。曾获《当代》文学拉力赛分站冠军，长篇小说《我的生活质量》获文学大赛小说类特等奖，曾获人民文学出版社“年度中华文学人物”最具潜质的青年作家称号、第二届“河南文学长篇小说奖”、河南省长篇小说政府文艺奖、2006年度《小说选刊》优秀中篇小说奖，小说《明惠的圣诞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