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王方晨

有段往事，曾让我心里放不下。那时我在师范学校读书。冬天到了，滴水成冰。不管是教室，还是宿舍，既没炉火，也没暖气。现在回忆往昔，只觉透骨的极寒，彼时之冬方为“冬”，其实很大程度上拜条件艰苦所致。就像听人感慨过去的什么东西味美，其实不过是过去很少吃到而已，偶尔吃一次就能记上一辈子。

同学们冷得受不住就想办法，上完晚自习课，顺手从学校食堂外面偷了些煤球，在宿舍里做了个简易煤炉。

深更半夜，我被浓重的煤气味儿憋醒，一时呼吸困难、四肢无力，马上意识到有可能煤气中毒，但发现同学们都在沉沉睡着，又觉得不好叫醒他们，就挣扎着从上铺爬下来，打开紧闭的窗户，然后才出门小解。刚挪动到卫生间门口，再也支撑不住，软绵绵坠倒在地。脑子倒还明白，面孔与地面的接触，都能感觉得到，甚至还想起了那些匍匐在地的热情四溢的诗人。意识不可抵抗地朦胧起来，忽然脑子里就一片空白。我昏迷了过去。

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，我在凛冽的空气中睁开眼睛，慢慢爬起，擦掉沾在脸颊上的尘沙，回到宿舍。因为开着窗户，煤气味儿已经很淡。看到同学们还在睡着，也没惊动他们，就爬上床，也睡了。

第二天早晨，我把晚上的事说出来，七个同学一起笑我梦游。我极力争辩，复述着事情的细节，但都没用。我想，即使我说的有疑点，但至少依旧向天空大开的窗户可以说明一切啊！

如果我当时没有被煤气憋醒，如果我没有首先打开窗子，如果我只顾自己不开窗走出宿舍……后果真是不堪设想。

岁月匆匆，后来我有机会与我同宿舍三年的其中几个同学见面，很想重提往事，可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下去。这是否会有要人报恩的嫌疑？可是，我又很想言明，那天晚上我并没有梦游。当时的细节，我记得非常清楚。瘫倒在卫生间门口地上的感受，我至今还能够感受得到。

这许多年，那天深夜的情景常会被我蓦然想起，我逐渐断定，自己绝不会对同学亲口说出，尽管我心有不甘。许多年里，我也并没有刻意遵守什么做人的规范，我只是依从自己的本性，做着自己该做的事。

夏天，雨后黄昏。我去菜市场买菜出来，转头看到有个从没见过的老太太守在路边，地上摆着几样东西。老太太很老，目测超过八十岁。心里有根弦一动，我就停下脚步问老太太从哪里来的。老太太往西一指，回说：“西边。”

我看她的手势，以为这“西边”是很远的地方，更是同情起她来。这么大岁数的人了，还要出门卖菜，让人不得不“哀民生之多艰”。

此时天色已晚，且乌云未散，我有心买下她的菜，让她能够早些回去，但又觉得那菜的品相都很差。

“这蘑菇怎么这个颜色啊？”“雨淋的。”她解释。

我虽半信半疑，但仍把她变色的蘑菇全买了下来。付了钱，又看一眼她的那一小堆发黑的荔枝，说：

“这荔枝别卖了，坏了。”“没坏！”老太太语气肯定，又纠正我，“不是荔枝，是龙眼。”

这么大个儿的龙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。老太太抓起一大把这所谓的“龙眼”，就硬往我手里塞，劝我“你尝尝，你尝尝”。饱经风霜的脸上，是那种实心实意的淳朴神情。

接着，我又一古脑儿买下了老太太所有的“龙眼”。

两次交易，让老太太跟前的货物只剩下一半，我想，这样她就有可能尽早在天黑之前把东西卖完吧。

回到家里，发现那些像荔枝的“龙眼”，其实就是荔枝，而且的确是坏了的荔枝。孩子妈下班回来，一看那些蘑菇，就断定也是坏的，我却还是相信卖菜的老太太说的话，颜色暗淡发黄是因为遭了雨淋。买菜前刚刚下过一场雨嘛。

用这些蘑菇做了菜，孩子妈和孩子都不吃，让我全给吃了。味道嘛，嗯，的确有点独特。

过了几天，又去菜市场，一眼看到那个卖给我“龙眼”和蘑菇的老太太正趴在垃圾桶上翻捡垃圾，立刻想到那些“龙眼”和蘑菇的来历。

果然，一个住在菜市场附近的女人告诉我，这老太太常常从垃圾桶里捡些别人丢弃的烂菜来卖！而我，过去竟从没有注意到她。

尽管我没有感到反胃，我还是不愿在菜市场多待。经过几十年人间万事的锤炼，我自信自己的神经已足够强大。别说吃了回烂菜，想当年我路过济南时饿了，去一个饭摊要了碗面条，无良摊主从潲水桶里捞了卖与我，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，也吃了。当时吃完面条，越想越不得劲。面条凉热不均，且又短又碎，分明是牙齿咬过的……

其实很多人都在垃圾中生长着。躲过了一样垃圾，不见得就能躲过另一样垃圾，总会有一款垃圾浑然不知地进入到你的生命里。

确确实实，我吃下了菜市场老太太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烂菜，但我毫不怀疑老太太的善良品性。我敢肯定，在她的意识中，这些烂菜仍旧是可以吃的，她自己也已经吃过了很多次。物价飞涨，不舍得买菜、不舍得买贵菜的人，在菜市场并不罕见。

但我也不能怀疑我自己的善良。现在我认为，这件事不过是一次善行的尴尬，就像当年我发现宿舍里煤气浓聚，打开窗子通风，却被认为晚上梦游一样。

“善行”无辙迹。我去买老太太的菜，我打开宿舍的窗子，并不是什么样的准则要求我这么做。没有什么要求我们非得去行善。善行降临，其实如同天意。

王方晨 山东金乡人。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，文学创作一级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榆树灵》，中短篇小说集《王树的大叫》、《背着爱情走天涯》、《祭奠清水》等。短篇小说《霜晨月》获《中国作家》1991~1993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，短篇小说《王树的大叫》获山东省首届齐鲁文学奖，中篇小说《林祭》获山东省青年文学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