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墨白

威尼斯的街道是水做的。水做的街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？那些拥挤在码头上小巷里的各种肤色的游人，使得我们身处的小巷更加狭窄，从不见阳光的小巷里走过，从那些涂抹着古老的岁月痕迹的房门和窗子上，你可以看到当年这城市的繁荣。

我们乘坐的贡拉多小船行驶在狭窄的水巷里，从亚德里亚海涌来的海水拍打着小巷两边那些用石块建筑的楼房，那些靠近海水的石壁上和门台上，长满了淡绿色的苔藓，许多房屋的门都关闭着，看上去已经有许久都没有人居住了。

这座由一百二十多个小岛构成的城市，一千多年来，无论是从政治到商业，从科技到艺术，一直对人类产生着巨大的吸引力，这城市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。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具有拜占庭风格的圆顶，但却以一位拉丁文化的圣人来命名，你就可以想象到这桥梁是多么的悠久。而在我们乘坐贡拉多游览这座城市的时候，我更多地感受到的是忧伤，就像一个美丽而漂亮的女人，正走在残阳西下的路途之中，这个正在下沉的城市，正在渐渐失去她昔日的旺盛和风采。

但是，我们这些像赶早集一样匆匆而过的观光客，对美丽的威尼斯又有多少了解呢？就像走在我身边的那些持着各种肤色的陌生的游客一样，我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，又要到何处去，他们像从亚德里亚海吹过来带有一丝咸味的海风一样，只是像一个模糊不清的图像留在了我们的记忆里。威尼斯，你不就是那些和我们擦肩而过莞尔一笑的陌生人吗？我们和那些游荡在用水做成的街道里，呆坐在贡拉多小船上的游人又有什么差别呢？又有谁知道你内心深处的忧伤呢？远远地看着那座被无数人写过看过的叹息桥，谁又能听到从你内心深处发出的那声叹息呢？“我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/一边是宫殿，一边是牢房……（拜伦《恰尔德·哈洛尔德游记》）”，宫殿和牢房只一桥之隔，那欢乐和忧伤呢？

尽管如此，惊喜还是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。在一座房屋二楼的窗台上，我看到了一朵红色的玫瑰，就一朵！那一刻，我的心被震动了，这朵玫瑰花是谁留下的呢？是一个刚刚离开的海员送给生活在这座房子里的女孩的吗？那火红的玫瑰，在不见阳光的水巷里，带给了我莫大的温暖。是的，那些祖上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威尼斯人的后代，因为水位不断上升，正在渐渐地离开她，在慢慢地疏远她。我们在水巷里，看到了太多的被锁死的门。“如果我的生命像锦缎的纺织/上面也织着一些快乐的时间/那么，美丽的威尼斯/你的颜色就是其中的一部分（拜伦《恰尔德·哈洛尔德游记》）”。昔日的繁华仿佛已经不再，但就在那些被锁死的大门一边的二楼的窗台上，我看到了一个女孩，她背靠着被海风吹得斑驳的墙壁，正在看一本书，一本书？一本书！一本什么样的书呢？是莎士比亚的《威尼斯商人》吗？是歌德的《意大利游记》吗？是托马斯·曼的《死在威尼斯》吗？是海明威的《河的那边和树下》吗？看书的女孩，你就是卢梭在《忏悔录》里写过的“徐丽埃妲”吗？但无论如何，你的出现，使我仿佛听到了威尼斯的晨钟，“晨钟响起了/——所有的街道/都闪着颤巍巍、暗淡的微光/永恒之城的轮廓脱去了/像梦幻一样的黑夜的衣裳……（茨威格）”是的，尽管你在不断地下沉，尽管我们听到了这座被无数个木桩支起的城市里发出的叹息声，尽管你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法掩盖的那丝淡淡的忧伤。但是，我们还有那水巷二楼里坐着看书的女孩，我们还有那水巷二楼的窗子里不知谁留下的玫瑰。是的，就像在晨钟里撒满运河的灿烂阳光，爱情的火焰在这里仍然生生不息。

那朵火红的玫瑰，那朵插在水巷边二楼窗台上的玫瑰，那个坐在二楼窗台上的长着一双碧眼的女孩，就像我们在《辛特勒名单》里看到的那个在众多的人流中，那个在惨烈的世界里穿着红衣服的女孩一样，带给了我们莫大的希望，无论那个我们需要等待的人身在何方，你都在用真诚等待着，就像那个走在黄昏路途中年迈的老妇，坐在暮色里回想当年经历的火热的爱情一样，威尼斯，在这一刻，我深深地理解了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