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说天秤座是极其冷静的。事实上我不时会对什么东西上瘾，并为此干点溢出逻辑的事。比如去年春暖花开的时候，我迷上了瓷窑，老茶山，以及那些镶嵌在藏北高原荒漠里的盐湖。

我用红色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三条醒目的路线：一条线起自西宁，途经青海湖、茶卡、德令哈、小柴旦到察尔汗盐湖，再途经格尔木、诺木洪、都兰、共和、贵德返回西宁，绕柴达木盆地东部走一圈。一条线贯穿东南一带的陶瓷产地和茶产地：宜兴、龙泉、德化、武夷山、安溪、景德镇。一条线在云南境内，在景洪西南那一大片老茶山画个圈，然后到建水。

西部的那条线已经走完，余下的因事耽搁了。没走的两条线就像两条小蛇一样在心里爬来爬去，弄得我心神不宁。

这毫无效益的企图算不算是“事情”的一种？大约是不算。但它就在我心里亘着，拔除不掉，就像对什么东西上了瘾。人们说这东西对人无益甚至有害，但你还是不可救药地上了瘾。这或许显得不可理喻。

嗜好几乎是无法解释的。比如我喜欢不时改动家里和办公室的布局，喜欢改制衣服，改换碗碟，不时换个地方居住。几乎所有的外衣都被我改动过，把帽子改成小立领，把袖口和下摆的锁边剪掉，或者挪动口袋以便使它们不对称。而家具的位置，过三两个月就得挪动一次，不然我会觉得无法再在同样的屋子里住下去。

嗜好跟喜欢、迷恋不是一回事。嗜好针对的是没有实际用处的物事。一个人喜欢看天空，如果这人研究天文，看天空的习惯会被称为“专注”“投入”；如果不是为了研究，那么看天空有什么用呢？没有用，这才被称为“嗜好”。

人们大多习惯于“有事”的活着，闲下来就会觉得无聊，觉得空落落的；做了无用的事，会觉得光阴虚度甚至“白活”了。仿佛“活着”只是一个悬挂的空壳，一个旗幌，非得有足够的“事情”来撑着，活着才有理由继续下去。

但是，总是有人对毫无用处的事物感兴趣。张岱说了，一个人要没点什么嗜好那是不可交的，因为，没嗜好的人没有深情。他说得实在好。我就不大喜欢毫无嗜好的人。一个人什么都不迷恋，时时事事冷静，理智，棱角分明，规则得像木箱子一样，再美妙的物事都不足以让他沉溺，那大约是要有一副枯燥至极的沙漠心肠的。

我的时间曾被形形色色的“事情”填得很“充实”。太“充实”了，每天都需要在记事本上罗列一长串“事情”，然后以分秒必争的效率去“办了”它们。差不多有十二年，我无比“充实”地活着，跟那种蒙着眼睛闷声前行的家伙一样，为了一坨悬在眼前却总也吃不到的胡萝卜，孜孜不倦地磨道里绕圈。十二年，在时间的意义上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轮回，对于人生来说则几乎是全部的盛年。久而久之，充实的人成为纯粹的事务执行者，事情成为轴心，进而成为依靠（见过吧，许多活得兴兴头头的人，一旦退休没了事情，就会失魂落魄）。被事情填满的人深谙高速旋转的快意，舍不得也不知道怎么停下来。

高效的生活，一种团团转的自足，其实也是一重陷阱。速度是必须的，以不假思索的惯性敷衍一切也是必须的，被事情充实的人陷入经验之中，自我复制并引用他人，对“成果”沾沾自喜。很快，一切都变得熟门熟路。熟稔合围，效率持续。被围困的人洋洋自得：我明白，我确定，这些套路我全知道。

圆，被作为自修的目标境界。绝对自足的“圆”，绝对的不合作，不怀疑，的确可以算是平坦舒适的境界。但是……怎么说呢，有一天雨后，我看见一条钻出泥土的蚯蚓爬到了水泥地上。它应该是在试图回到泥土那边去，但是它在水泥地上行踪古怪地绕行，爬了一圈又一圈，爬得让我快闷死了，它却离泥土越来越远。我怀疑这种虫子的脑容量是负值。看上去它毫无方向感，它的爬行完全是一种身体惯性。但它确实在努力地爬着。没准儿那驱使它蠕动的本能也在提示它，努力爬下去总会有收获。

再也受不了了。我于是把那些“事情”哗地倒空，彻底闲了下来。我让自己成为了一个虚度光阴的人。对，人们管这叫“白活”。那时候我才惊觉，对我这样的人来说，无所事事是个前提。

那时候我被一个人怨恨过。分开时我们喝了场酒。他干了最后一杯，忧心忡忡地对我说，你有折腾家具和衣服的嗜好，只是因为你对现状极不满意，你太想改变了，可惜除了这些，你无法改变更重要的东西。

当时气盛，不以为意。可是，有一天下午，我正拿着红色铅笔在地图上画来画去，毫无情由，突然想起了这句话。事情过去了这么久，我明白他为何显得忧心忡忡了。他希望对我有所影响，使我安稳下来，把千疮百孔的日子坚持下去，但他对我的执迷无能为力。我呢，仿佛具备了杀伐决断的主动，但其实，除了这些无关宏旨的物事，我对自己也无能为力。躯壳之内的险阻依然状若王屋。我执迷于获得主动，但对于这样的险阻，也只能一再绕开。

这些如昙花一样盛开的嗜好，也许不过是不断生长、绽放又迅速寂灭的自我罢了。时隔经年，那句话里面埋伏的悲哀雪崩一般滚涌而来，一瞬间就覆盖了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