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储劲松
读今人的书,常生骄矜心;读古人的书,常生自卑心。
曹雪芹写《石头记》,“茅椽蓬牖,瓦灶绳床”,乃至“弹食客铗,叩富儿门”,生活极度穷困潦倒。困厄之中,曹公殚精竭虑,铸泪成字,“披阅十载,增删五次”,直到病逝时才写得八十回。曹公留下的虽是残篇,却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巨著,自十八世纪中叶至今200余年来,研究者、续写者、依食者络绎不绝,可谓“前人不能及,后者不可追”——写作,也即“立言”,在古代是一件非常神圣、乃至不朽的事。《左传》里说:“大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,虽久不废,此之谓不朽。”魏文帝曹丕也说:“文章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”。因其不朽,所以郑重,因而才有贾岛为琢磨“推敲”二字误闯韩愈仪仗队的佳话,才有老杜“为人性僻耽佳句,语不惊人死不休”的铿锵誓言,才有曹雪芹的伟大残篇。古人写的书,流传至今的,莫不是呕心沥血精雕细琢的经典之作,是真正的生命的书写。读这样的书,怎能不存敬畏、自卑之心?
古人里也有视著书立说为等闲事的。魏文帝才华横溢而又命运不济的兄弟曹子建就说,写作不过是“雕虫小技”。真“狂人”必有可“狂”的资本,曹子建在建安时代即有“文章典范”的美誉,后世其文名更随时间而不朽。问世间,魏晋南北朝以后,出了几个曹子建?何况,他的“雕虫小技”很可能只不过是一句戏言。然而,自二十世纪末至今当代中国的一些文学红人,尽管文学才华不及曹子建之万一,却奉曹子建的话为腹心之语,真把写作当作“雕虫小技”。当代一些名作家,食珍馐之味,驾宝马香车,大脑固然不因生活的优渥而比古人聪明多少,但写作却是千万言立就,著述的速度曹雪芹等古人实在望尘莫及。某体制内著作等身的女作家,一年出版七部长篇,平均一两个月写二三十万字,并为此甚为自得。只惜一百只老鼠挤在一起,是一窝老鼠,而绝对不会变成一头大象。今人写书,有事说事,无事找事,酒不够开水凑,只要读者肯掏钱就好,至于有没有价值,那是别人的事,甚至不干自己的事。读这样的书,怎能不存骄矜、不屑之心?
骄矜固然令人自信,自卑固然令人丧气,然而在骄矜和自卑两者面前,我宁可选择自卑。藏书甚富的朋友亚飞兄说,魏晋以后的书他不读。我远远不及亚飞兄读的书多,况且我还在阅读之余,以文字为生,写的一些庸脂俗粉,不要说踪迹古人,即使在当今的末流作家面前,也不敢妄自尊大。所以忠实于我的真实感受,我只能说,“五四”以后的书我不常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