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张玉海

2008年的初夏已热得格外厉害。

父亲突然吃不下东西，住院诊断后，是非常不好的消息。必须手术。姊妹几个开始轮班日夜守候在他的床边。

父亲一生走过了很多坎坷和泥泞。上世纪四十年代，年年泛滥的黄河水逼迫很多人背井离乡四散奔逃于华北、西北的很多地方，为了生存，十几岁的父亲背着铺盖卷来到这个城市。我能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：黑暗的天空、大雨滂沱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在泥泞中行走的孤独而无助的背影……

在这里，父亲学会了木匠手艺、认识了母亲、有了我们这一大群孩子。其间，解放了，他们分到了房子、进了国有企业，过上了虽不富足但充满希望的日子，干工作、带孩子，快乐而繁忙。

印象中，父亲总是黑着脸，不苟言笑，每当他下班回家，自行车的链条声在胡同里响起时，本来喧闹玩耍的我们顿时会鸦雀无声，拿起书本读起书来。后来我们知道，是由于孩子多，他怕管教不严，我们会受不好的东西影响而走错路。还好，我们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。

父亲是一个坚韧的人。目不识丁的他除了看电视、听广播，开始慢慢调节自己的生活：来自烹饪之乡的他，自己琢磨着炸扣碗、蒸卤面、做蒸饺、腌瓜酱……逢年过节我们一大家子聚在一起，品尝他的手艺，其乐融融；精于手工的他，除制作各种木制品外，还学会了用铁丝编制形状各异的鸟笼，送给亲戚朋友、街坊四邻；有一段时间，他养了几只鸟，后来繁衍到十几只，五颜六色、唧唧喳喳。

父亲是一个胆小的人，太多的艰辛使他对期望的事物总是怕失去，比如，我上大学后，他总怕我毕不了业。1990年6月，我拿到了大学毕业证，他带我回老家上坟，那是我第一次回故乡。

我们在村后爷爷奶奶的坟前烧了纸后，坐了很久，他一直感叹，家里出了个识文断字的大学生。

父亲虽不识字，但业务精熟，曾参与了二七纪念塔木模型的制作，是这个城市最好的木工之一；父亲虽不强壮，但他在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，骑自行车回故乡收红薯、萝卜，没有让家人饿肚子；父亲虽不健谈，但我们都喜欢把生活和事业的苦恼说给他，总能得到恰到好处的指点；父亲虽不外向，但他一生交了几个真正的朋友，在关键时给他、给我们这个家伸出了无私的援手。

家里拆迁时，我们在城中村租房，住在一个屋子里。有天晚上他睡着了，我躺在床上看着他，想着哪天他离开我了怎么办？想着想着，不敢想下去了。

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。7月28日早上，我站在他的床边，已不怎么能说话的他含糊地对我说：今儿，星期一了。我知道他是怕耽误我上班。刚回到办公室几分钟嫂子打电话，带着哭腔说你快回来吧。还好，赶回省人民医院，父亲是握着我的手睡过去的。

人生其实就是走在坎坷和泥泞的路上，大大小小的困难等着你去战胜它。虽然会有很多失败，会有胆怯、无奈甚至绝望，但还要拼尽全力。想到这里，眼前每每浮现出父亲年轻时每天早上穿着蓝色的中山装，车把上挂了黑色的人造革提包，推着自行车走出胡同，翻身上车消失在人海里的身影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