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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刘诚龙 我曾是一个小小牧童,赶着一头水牛,在故乡起伏的重峦里,山重水复地放牧野牛,夏日炎炎,打着赤膊,身上不挂几丝;秋意深深,披一件薄衫,略避寒气;从没有打伞习惯,连斗笠都不戴。出太阳就晒着吧,落大雨就淋着吧。 太阳暴晒得厉害,有法可想,躲到树林荫处,睡大觉;落大雨了,那就无处可藏,淋得犹如一只落汤鸡,夏日,淋雨没事;秋深了,赶着太阳放牧,顷刻间山雨泼天淋漓,连发连衣连裤裆,遍身湿透,冷得人直打寒战,兼秋风吹,湿衣贴背,是最容易起病的。 记得有次,晚秋近冬,我骑牛去牧,天气是好好的,太阳晒在身上暖暖和和,穿着一件毛线衣,感到胸背有火苗点身,有点热;将水牛扔在已然收割了的晚稻田里,自己躺在枫树林里,呼呼睡觉。不意风云突变,一场大雨从山背后突然袭来,将毛衣毛裤淋个彻底湿。响鞭挥起,赶着水牛往回跑。 跑到家里,已冷得牙齿格斗,腿巴子打哆嗦,母亲见了,赶紧给我换衣服。我感到冷到心里去了,跑到茶壶边,母亲正好烧了一壶热水,我倒上一杯,仰起脖子就要灌,母亲在那头大喊:放下,放下,不要喝。我以为是母亲怕我烫着嘴,便停了下来,先嘴吹气,把开水吹凉一些。 母亲拿了一把竹勺子,走到碓屋里,到水缸里舀了一大勺水,给我递过来,对我说:喝这水。我大不解。我家水缸是石水缸,水缸里装的是井水,井水来自故乡山泉,冰凉冰凉的。我淋了那么大那么冷的一场雨,应该喝热水驱寒气啊,我母亲怎么让我喝一大勺彻寒的山泉水? 母亲说不出什么道道,她只知道:在外面淋了一场冷秋雨,回家不能喝热水,只能喝大碗冷井水。到了后来我才知道,这其中有一个原理在:身外冷凉,肠内若加热,那么冷热交战,中医说,那一定是会发病的。 多年以后,我在职场打拼,炎凉世态不说遍尝,最少也是多有感受的吧。我晒过很多太阳,事业很顺的时候,顿时豪情勃发,肠内热得烫人:站在小陇,我遥望蜀道;当了鸡尾,想做凤头;买了一辆自行车,打算换一辆奔驰;住了两室两厅,去人家别墅而生发出彼可取而代之之志向。社会生活热浪滚滚,我心深处热血沸腾。 我曾有过一个好机会,以世俗论前途,那是相当诱人的。一路阳光铺在面前,我心底欲望被炒得热烧起来了,我兴奋得常常睡不着,夜半时分,上厕所也要哼几句“九九那个艳阳天”。可是临到出结果了,却是“桃花江是美人窝,美人窝里没有我”,好像一场深秋近冬的大雨,将人从头淋到脚,透心凉。我母亲知道了这事,老人家上城来我家,给我带来的不是滚烫的开水,不是殷殷的鼓励,而是泼了故乡山泉水,是一句浇心的冷话:算了吧,不要去争了。住高堂也是睡,住套间也是睡;住高堂睡一天是24小时,不会是25小时;住套间睡一天是24小时,不会是23小时。 我最初的打算是:我也倾尽家产,去把前途买回来,钱若不够,我要走遍亲朋戚友凑起来;该找的人,一个个去找,该走的路,一条条去走……现在,我想起来真感到害怕:找人,若见到别人的如霜脸色,我怎么忍受?若倾家荡产加内债外债,全打了水漂,我将如何处置?心热到极时,怕是什么极端的事,都可能干得出来的吧。 立志要登泰山顶的,若泰山已是雪冻冰封,那么降低自己的坐标,在半山腰上或者在泰山山麓,筑竹篱茅舍,也自在;最初理想是致君尧舜上,兼济天底下,到头来,你已被挤下独木桥,命运传来的信息,你远远被甩在草野,那么,你是不是还要拼却一命,去搏一把吗?把期望值下搁几个读数,你可能会感觉到山穷水尽之外,别有柳暗花明。 当外部境遇冷起来了,很多贤哲很聪明,让自己内心也冷起来。遇到挫折,愈挫愈勇,那活得特别累;坐人生顺风船,比行逆水舟,更一帆风顺。比如司马迁,他也曾豪情万丈,要在政界里建功立业的,后来遭遇了人生变故,他也就心冷了;外境冷了,他内心随之冷了,于是也无风雨也无晴,创造了别一番风景。 过高的爱情追求不到,把爱情标准降下来;过高的幸福抵达不了,把幸福的指望降下来;过高的地位登攀不上,把安身位置降下来……那么,你就活得自然了,活得坦然了,活得悠然了。 如果世界给我们人生下了一场秋雨,我们不必给热衷的心肠添热水,给自己灌一壶凉水吧,让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处于同一温度,身心从此一样凉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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